经过几个小时的颠簸,我们终于到达了此行的目的地——乌镇。 乌镇,像许多江南小镇一样,有穿过小镇的狭窄河道,有傍水而筑的朴实民居,有乌蓬船悠悠地在小河上荡过,有巷子深处升起的袅袅炊烟,有农妇在通向河道的石阶上浣洗……而不同于其他的江南小镇,乌镇少了一些商业气息,更多的,是一种文化气息,这源于那里的景,那里的人,那里的文化。 小桥。乌镇的桥不算多,但已足够独特。走过蜿蜒的石子路,绕过许多弯道,眼前,出现了一座桥,虽然有些大,却也是一块一块用石头砌起来的,一样结实,一样美观,一样真实。再看看桥头的石刻字,得知它叫“逢源双桥”。这是河道的第一座桥,所以叫逢源。穿过弄堂,走过一户户人家,便看见了一座小桥,这座桥就是江南古镇所特有的石拱桥,精心雕琢,显得立体的花纹使人心怡,站在石拱桥上,可以看到船夫摇着桨徜徉于碧水中,一脸泰然。这就是乌镇的桥,大的给人豁然,小的则给人舒心。乌镇如果没有这些桥,肯定没有这般精致,没有这般古朴,没有这番意境,就像一幅精美的画少了修饰。乌镇的桥不多,但却起到了画龙点睛的作用,妙趣横生。 流水。水,永远是江南古镇的主题。悠悠流淌着的是傍河居民的生活主线,水承载着他们的希望,承载着他们的淳朴流向更远的地方。这里的水,碧绿碧绿,这里的人,清清澈澈。我们坐上了乌蓬船,船慢慢地游荡开来,船夫站在船尾,熟练地摆动着桨,荡开一阵阵涟漪,船左右摇摆着向前荡着,左右房舍似乎也在摇摆着,倚在扶手上,随着船摇摆着,突然感觉,好像一下子摆脱了城市快节奏的生活,融入了一片安宁祥和的小镇生活中了,这里的一切,随着水流慢慢飘荡着,远方,成片的杨柳随风摇摆,是惬意,是安逸。终于知道,为什么那么多人向往威尼斯,因为那里是水城,因为水给人以安逸,当水成为城市的主命脉的时候,人们就真的慢下步子来了,也许这是一种回归,生活方式的回归。乌镇的水,就是这样,这样的水,孕育出了水一样的人。 人家。一方水土养一方人。乌镇,养出了一方淳朴善良之人。穿过深深的弄堂,路过许多人家,他们似乎从不被游客们打扰,依然各自生活着,悠闲地生活着。有人敲着木鱼,说着些我们听不懂的话,也许是在祷告吧,有人则在自家园子里种菜,不时地,有小狗会跑到路当中,抓抓痒,作揖,或是,就呆在路当中,不走了。还有八哥见人就说“你好”,逗得游客不时称赞。这番生活情趣,不得不令人向往。我甚至想,这里,是不是许多中国文人被贬官之后的世外桃源呢。 文化。乌镇除了有秀美的风景,和蔼可亲的人,不可或缺的,是它的文化。文化始终是使一个古镇永远吸引人的力量,有了文化,古镇彩绘分外夺目,才会将其深邃展现在人们面前,才会让人们来读懂它。走进一个个小小的门洞,里面无不是一种精髓的文化。我走进江南百床馆,里面陈列着从明代到近代的床,上至皇帝御用之床,下至普通百姓之床,这是床的发展,也是历史,这些床的雕刻都十分讲究,一看便知是能工巧匠一刀一刀精心雕琢而成,想来现在的床虽然大而舒适,缺少了一番心血,少了一种工艺,也少了一种文化,一种木雕文化。这种床,保留在乌镇,也成为乌镇的文化瑰宝。再走过一段高高低低的石板路,穿过狭小的巷子,就是蓝印花布的作坊,大大的园子里挂着长长的布条,等着晒干。蓝印花布是江南的特色,也几乎成了它的象征,小而精细的花纹透出的是一种细致,蓝色衬出的是一种古朴。看雪白的布经过能工巧匠地改变成了美丽的蓝印花布,不得不感叹乌镇人的手巧,也许这种手艺只有在乌镇才看得到,因为这里原汁原味地保留了这种文化的传承,这种风格,是属于乌镇的,是属于江南古镇的,因为只有在这里,穿着蓝印花布的衣裳,坐在河边看过往的乌蓬船,才是和谐。乌镇除了有这些工艺外,还出了一位文人——茅盾。他的《子夜》、《春蚕》、《霜叶红似二月花》都是闻名遐迩的作品,他的故居依然透着一股文化的气息,墙上挂着“有志竟成”的字样,那应该他的座右铭吧,书桌上,简洁地放着几本书,书页早已泛黄,他的学识,见解却不会发黄,而是愈陈愈精。茅盾故居的布置非常简单,会客室里只有两把椅子,一张桌子,也许,对于一个文人来说,这已经足够了。也许中国许多文人都是这样,过着清贫简单的生活,正是这种清贫,正是这种生活,使他们成为真正的“君子”,这让我想到了鲁迅,看过他的三味书屋,一样俭朴,一样充满文化气息,只是鲁迅还有一个百草园,可供闲暇用。而茅盾,所有的时间都在书里了。走出茅盾故居,再往前,便看到了保存尚好的当铺,推开有石狮子的大门,转过几个弯,就到了当铺,一个大大的“当”字写在墙上。跨过高高的门槛,站在水泥地上,交换物品的窗口很高很高,窗口也很小,别的地方都用木条弄成小孔状,这样奇奇怪怪地结构听说是为了防止斗殴,以便公平交易。看来古时候人也懂得经济理财。从旁边的小门可以绕到当铺里的工作人员坐的地方,踩在石库门般的地板上,可以听到自己的脚步声,还有回音,登上三节楼梯,坐在木凳子上,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。视角转到旁边的墙上,那里是一块板,上面是一些可以活动的字块,就像拼图一样。古人就通过他们来记住人们当物品的时间与期限,古人就用这样的方法代替了现在的电脑,也够聪明的。这就是古时候最常见的交易方式,现在像这样保留下来的当铺也不多了。乌镇就有幸将其保留了下来,也不失为一种经济文化。 于是,多元的文化,乌镇都保留了下来,并且,多年来,人们已经把这些文化与乌镇,这个江南古镇联系起来了。乌镇的文化是值得人们去寻觅的,因为这是我们的文化遗产。 走出乌镇,已经很晚了,让我不能忘却的,是这里的古色古香,是这里的小桥、流水、人家,更重要的,是这里不可替代的文化。 再见,乌镇。我还会来的。

孔庆东:峨嵋山的猴子

在韩国好好住着,不知为什么忽然想到峨眉山的猴子。 说起来,那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。记得是20世纪80年代的那个龙年,我和师弟张海波、吴晓东三人,以考察抗战时期大后方文艺之名,到祖国的西北西南转了一大圈,留下了许多“壮举”和趣谈,比如冒死登华山、拦车闯九寨、乐蜀不思归、见肉就想吃等等。其中峨眉山突破猴围,也是饶有情趣的一幕。 峨眉山海拔3500多米,是我平生除了坐飞机以外登上的最高处。一般的登山者要两昼夜才能登顶,我们三人只用了大半个白天就“一览众山小”了。这比起我们登华山来,还算不上神勇。那时真是年轻气盛,看大江如细浪,藐峻岭赛泥丸。北大要是再多给我们500块钱,可能连珠穆朗玛都拿下来了。 下山的时候,我们选择了另一条路线,心情和脚步都放松了许多。想到大捷之后,易有小败,我提醒师弟这条路上有猴群当道。报上多次有人撰文描写过峨眉山猴子的顽劣凶悍,我们雪山草地都过来了,可不能折损在这班灵长目畜生的手里。 这时有几伙山民引诱我们坐滑竿。我从小就反感坐轿子坐滑竿这种“骑在劳动人民头上”的无耻行径,只有蒋介石、刘文彩那些吸血鬼才会像个瘫痪娘们似的让人家抬着,又难看又恶心。我们都是“五四”精神哺育出的人道主义者,又看过《收租院》和《红岩》,所以在此大是大非面前,毫不动摇。山民百般纠缠不成,就说前边有猴子可不是好耍的。说着一拐弯,果然好一片花果山景象,涌到目前。 这是一段之字路的中转处,略显开阔。左边是怪石层叠的山坡,右边是杂草渊茂的深谷。对人来说,左右无路,前后逼仄,不宜久留和多聚;而对猴来说,却是立足于高坡,迫敌于悬崖,退有千条道,进无半分险,正好排阵用兵。所以它们就选定此处作为收费站,天天上演“水浒传”和“平型关”。只见从路两边一直蔓延到山坡的高处,坐卧蹲立着几十位大大小小的弼马瘟。一个个膘肥体壮,毛色油亮,尤其是前臂粗圆如小男孩,肩宽背厚如美国游泳女将。可见其营养状况之佳。我们平时损人瘦得像猴子,到此才知是犯了以偏概全的机械唯物主义错误。 这些猴大王正在对前边的五六名过客“恭行天搜”,基本是一对一的“猴盯人”战术,并不浪费猴力。执法者都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之猴,站起来有半人高,呼啸跳跃,上翻下夺,仿佛红卫兵在“破四旧”。老幼病残妇在一旁静等分享胜利果实,但也间或受礼纳降。另有一些更为慓悍勇毅的壮猴,虎视眈眈地环伺于外围,随时准备“三支两军”。远处山坡上则有一群魁梧的身影作壁上观,大概是战略总预备队。被搜查的过客,多数是想拿点食物逗猴子玩,把这里当成露天动物园。不料猴大王并不陪你玩,先缴了你手里的货,再把你的大包小兜一通乱翻,最后还要搜身。聪明的人给它们点吃的后,主动翻出口袋,表示已经空空如也啦,可以顺利过关。老实巴交的人则可能被它们掏完衣兜掏裤兜,把一些隐私物件给没收了也说不定。有些事先不知道这里有猴子的人则容易惊慌失措,特别是大姑娘小媳妇一尖叫,猴子们就更加有恃无恐,兽性大发,前推后搡,连撕带抓,恨不能把你扒光了才罢休。据说有一次为抢夺一架相机,一名少女被一头最凶恶的猴子推下悬崖摔死,当地公安局抓到那头罪猴,当众枪毙,杀一儆百。但这伙山贼依然明抢豪夺,无法无天。 见到我们,立刻有几员猴将蹿过来,它们对那些抬滑竿的“贫下中农”视而不见,直奔我们三名“反动学术权威”,真是火眼金睛,爱憎分明。我对师弟说:“别理它们,冲过去。”不料又扑过来四五头壮猴,飕飕几个起落,穿插分割,把我们分别包围。我一直怀疑是那些山民给猴子发了什么暗号,猴子才这样大规模围剿我们。我们好像辽沈战役中的长春、沈阳、锦州或平津战役中的北平、天津、新保安一样,被围成了三座孤城,只好各自为战。我走在前面,对这些猴子没什么好感,根本也没打算跟它们玩,当然也不怕这些畜牲。迎面一个猴青年向我大咧咧地伸出爪子,我喝了声:“滚!”这猴子似乎第一次听到这句话,不解地望望我。我虎着脸又喝道:“滚蛋!”这猴子吓了一跳,皱着眉头眨眨眼,好像说:“这人怎么不懂规矩?”它摆头望望两边,立刻从两边跳上来两头狼狗般大的壮猴,胸肌发达,表情肃穆,嗓子里低沉地咕噜着什么,径直就来抓我的大书包。我心中暗想,这样的家伙要是五六个一齐上,我还真打不过。我于是掀开书包,掏出一柄水果刀,拉出刀身,将锋利的刀刃在两个畜生眼前一晃,骂道:“去你妈的!”这下它们都明白遇到什么人了,顿时后跃数尺,但还不肯马上就走。我逼上两步,用刀指着它们说:“还不快滚!”它们这才撤围而去。附近的群猴都用一种很悲苦很压抑的眼神看着我,似乎说:“这人真没劲,不给吃的就算了,还这么野蛮,真自私,民族主义情绪太严重了!”我因为不战而胜,也隐隐觉得有点愧疚,但心想,对你们这群强盗,不客气就对了。这样想着,顺手把上午吃剩的两枚沙果丢给了路旁的一个小猴崽子,心里说:“你长大了也不是好东西,都是你娘老子教的。”那小猴崽子吃了一枚,另一枚被火速奔来的一只少年猴子夺跑了。 我回头去看师弟,他们都正被纠缠得苦。但他们性格不同,处境也就略有分别。我把大胆型的张海波叫做唐·吉诃德,把忧郁型的吴晓东叫做哈姆雷特。吴晓东那几天挂念北京的女朋友,通信又不方便,本来就心事重重,他似乎又想突围,又想恋战,所以给猴子们造成“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”的契机。猴子们不但要他的东西,还把他的衣服给撕破了,经过苦战,才冲出猴子们的围追堵截。所以晓东突围后又想笑又有点生气。张海波也被乱抓了一通,但他本来就准备好了吃的,想跟猴子玩一玩,看上去有几分舍身饲猴的模样。我抓紧时机给他拍了戏猴照。 我们三人的存在,其实也帮了其他人的忙。群猴从我们这批过客身上收获甚微。其时夕阳落山,猴影散乱,我们再拐一个弯,就完全通过了这道峨眉山的“猴门关”。 这件事虽然有趣,但我从来没想写过,因为写出来不过是一段旅游花絮而已,纯粹的叙事抒情文章我是没多大兴趣写的。可是最近,我脑子里好几次蹦出“峨眉山的猴子”这个短语,我眼前又出现那些肥壮的猴子剪径的图景。我意识到,我一定是把“峨眉山的猴子”当成了某种意象。这些猴子,世世代代不采果,不捕猎,每天的生活就是睡到太阳晒屁股后,往路边一蹲,连要带抢,吃香的,喝甜的,仿佛所有人的存在就是为了伺候它们。它们已经不是本来的猴子,它们是生物界许多事情的象征。我捂着脑袋搜寻这一象征。首先想起来,当年抗战胜利后的蒋介石,就被称作“峨眉山的猴子”。抗战时,他躲在峨眉山上,胜利了,他下山来摘桃子。现在,文坛上也有许多“峨眉山的猴子”,他们没有自己的专业,什么也不研究,却对别人凶蛮无礼至极,靠骂人把自己养得膘肥体壮。世界上,也有一种“峨眉山的猴子”,什么人他都要管,别人的东西都要经过他检查才行。 看来,峨眉山的猴子其道不孤,怪不得它们的价值标准越来越有市场呢。想起好像有这么一首唐诗,就作为本文的结束吧: 峨眉山月半轮秋, 一宿行人自可愁。 日暮乡关何处是, 明朝散发弄扁舟。